“你打字这么快,很适合送去搞电诈”丨记者手记

缅甸实皆市的瑞恒达寺庙开设有一所学校,2025年3月31日地震发生时,有17人未能逃生(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/图)
相关报道详见《震后曼德勒的废土生存之道》
我不会开车,这大概是做社会新闻记者的一个不足。几年前在江西洪水现场采访,我还发誓回上海一定要把驾照考了。如今我在曼德勒四处寻问,说我一个女记者,只身一人,没车,也不会开车,你能不能送送我?
我每天都在不同的车上跟不同的人东拉西扯,一天的采访由此开始,也在此收尾。
18岁的阿骏送过我。他是实皆省人,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在他的家乡交战,一方用推土机把他家那条街给推了。他们全家逃来曼德勒,营生从父亲做建材生意变成他妈妈卖饵丝。
他怀念缅甸的黄金十年,渴望去中国上大学、学法律,盼望回缅甸做法官,改变现状,维护社会的公平公正。他说最近看了电影《第二十条》,心里颇有感触。
我最后一次搭车是在阿德30年的老摩托后座。这天是周六,再过一天就是缅甸的新年——泼水节。一大早,阿德带我兜了热闹的菜场、关门的市场、早餐店、大雄宝殿,路过了城市游乐场对面的贫民窟——跟肖恩·贝克拍的《佛罗里达乐园》如出一辙。
我们坐在他家门口晒太阳,对面是垮塌一半的寺庙,阿德说小时候在庙里踢球,回家晚了就要罚跪一炷香的时间。他每次都举着香在屋里转,跟着烟缕找个最通风的地方跪着。
阿德说大家都是平头百姓,政局怎么变,日子还是要过下去,有什么好多说的;他说自己卖出一根金条赚两万缅币,折合人民币35元不到;他还说冰箱里有一瓶珍藏的美国酒,是他在仰光工作时老板送的,要不要一起喝。
地震后半个月,阿德四处帮忙。他会梦到一个没救出来的小孩,卡在坍塌的学校里,就像趴在课桌上睡着了。他想到孩子父亲问他,为什么自己拜佛捐功德一次都不落,为什么只有他的孩子没被救出来。
酒还没喝完,我叫的突突车就到了,我要去赶下一个采访了。在车上,我给阿德发信息说:我叫杨楠,是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的记者,我们杂志在13年前采访了昂山素季。
阿德回复:对哦,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。
那辆突突车在半道停下,司机把我丢下,跑没影儿了。过一会儿他回来,比划了一通,我还是满头雾水。我给受访者打电话,让他俩沟通。司机告诉他稍等一下,马上就到了,说完人又跑了。
当司机再次回来时,他插上车钥匙,开始手握方向盘推车,似乎打算用人力把我推到目的地。
我给受访者打电话,司机跟他说,对不起我没油了,附近也没借到油;受访者说他来接我,司机说那太感谢了,非常抱歉没能把她送到目的地,担心她是外国人,会迷路。
走多了灾难现场你就会知道,在灾区感受到的善与恶,都是非常态的,称不上管中窥豹。我知道缅甸的国情太复杂,作为邻国,我们就像两辆火车,只能看到转瞬即逝的模糊印象。
有天,在曼德勒写稿子,旁边人见我打字飞快,不由得开玩笑道:你打字这么快,很适合送去搞电诈。
距离交稿还有两天时,我坐过夜大巴从曼德勒前往仰光。途经交战区,大约两小时手机信号全无;停车检查至少三次(或许在我睡着时还有更多次),累计排队两小时。第一回交我护照给检查站时,车下持长枪的警察特地上车来,与我来回说了几句有的没的,我一味反复说“Mandalay, earthquake, rescue”(曼德勒,地震,救援),倒也顺利。这一番对话被大巴司机听到后,后两回收全车证件给检查站时,他冲我摆摆手,拒收了我的护照。他比划了一番,我意会大概是说,没事的,不交你护照就能少点事。
仰光给了我不少震撼。曼德勒被震得看不出过往痕迹,而仰光尽管破旧,但看得出祖上阔过。到了仰光,我才对书里那个逼得泰国人迁都曼谷、扩张到英占印度领土的东南亚霸主有了实感,我才相信英国人确实在这里大力建设过,也理解了为什么李光耀曾说独立后的缅甸是亚洲最有前途的国家,不由得发出了跟奥威尔一样的感叹:到仰光去真是太开心了!
而如今缅甸衰败成了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之一,外受欧美经济制裁,内有持久的内战,教育和医疗体系停滞不前,毒品产业规模倒是位居世界前列。
报道中引用了缅裔美国学者丹敏乌的观点:民主议题带来的制裁进一步加剧了政府的封闭和缅甸民众的痛苦,但缅甸的许多问题比单纯的民主议题更重要——比如族群冲突、经济萧条、底层困苦等。缅甸所需要的,不是简单的政权更替,而是更彻底的转变。
离开仰光这天,在机场和海关,我又被警察拦了三次。他们拿着我的护照,用字正腔圆的中文问我:你喜不喜欢警察?你有没有人民币?
12年前去柬埔寨旅游,亦遭此景,海关扣下我的护照索贿。那时候我还是大学生,乖乖递过去50美金。
但这次我想到曼德勒的气味,想到大火烧过的赛因潘,想到实皆和阿玛拉普拉的破帐篷,对眼前的景象陡生厌恶。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,”我耸耸肩,“我从曼德勒地震灾区来。”
警察犹豫了一会儿,放我走了。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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